春天好像正式降臨了大地。潮濕的空氣把我整個身體壓得緊緊的。我的皮膚和天氣卻成了一個極大的反差——乾燥的皮膚被潮濕的空氣不斷柔柔撫摸,但卻越變越乾。我握住阿添伯的手,兩個人簡單的談著天氣和皮膚,我感嘆我觸摸到的柔滑肌膚,既是來自一個七十歲的老伯伯。
今天,是我再次參與樂生文學週未。我在接到第三、四季的電郵宣傳時,看到了有莫那能老師的份兒,我人非常興奮。我雖然不太清楚他是誰,但在上一次黃美英老師作文學週未的講者時,看到了阿能老師的詩,我非常的感動。我被他真摰、細膩的描寫原住民打工的感受,深深吸引著。我記得上一次我有走到他的跟前和他說了幾句話,他也很溫柔的握住我的手、拍拍我的背.....有一點像是小朋友找到大人撒嬌的感覺......
阿能老師在開場時為我的誤解作了一個引題,他說:「vuvu是排灣族孫輩對祖父母的稱呼,也是祖父母對孫子女的稱呼」收到電郵時,我沒有太仔細的看清楚,還以為vuvu是母親的意思。而當我聽到這個稱呼是一樣時,我彷彿感到了年齡的差異沒有形成一種很強硬的階級。相反,我在幻想,這樣vuvu來、vuvu去,是一個多麼美麗的和諧情境。對於一個沒有見過外公、爺爺,而且被外婆、阿女麻討厭的小孩而言,這是我渴望想看到的情境......vuvu,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開始時,阿能老師選擇先放了一首歌,是一首排灣族的歌吧。他後來有用中文翻譯歌詞的內容,但我寫字速度太慢了,在寫上只記下凌亂的:「你的呼喚...思念、掙扎...在心頭.....我將不會忘記你.....身體.....」歌大約是在講紀念、回憶母親。我聽著、聽著,感到很舒服,好像回到母親懷裡的感覺。很厚實的情感,但又很溫柔。我慢慢的調整了自己的呼吸,準備進入他們的故事去。
阿能老師說著自少母親便因肺結核離開了,爸爸又因為打零工的關係長期不在家、或很晚才回到家。於是,他從5歲,到他16歲離開部落的期間,都是和他的vuvu相處的。而他的vuvu,和他相差65年。
他從vuvu在他5歲時背他上山的故事說起......
早上五點,vuvu便叫他起來,說著排灣族的人是很勤奮的一族,不要哭、不要哭,早點起來吧。月亮正掛在樹頂上,它是我們上山的明燈,不要哭、不要哭。......阿能老師被包在一塊長方形的布上,然後被vuvu背上山。一路上山,vuvu便跟他講她所看到的、感受到的。那些泥土、樹葉在掃我的腳,不要哭、不要哭。......到達山頂時,vuvu把他放下來,說要為他做一張床,然後把背上來的帆布鋪在地上,讓他睡。累就休息、睡一下吧,不要哭、不要哭。......
阿能老師說他一直都沒有哭,一直都在聽vuvu講的東西,自己又再去看vuvu在講的東西。直到vuvu把他放下來去地瓜田時,他便哭了。哭了很久,vuvu才回來。
他跟vuvu說:「我沒有母親,vuvu你是我的母親。」
vuvu跟他說:「我的背只是你暫時的搖籃、大地才是我們永遠的母親。」
我聽著,感到非常的震撼!「我的背只是你暫時的搖籃、大地才是我們永遠的母親。」大自然和人的關係,在她vuvu的一句話中簡潔、清楚的表達出來。是一種人和人自然、和諧的「先進」的哲學!阿能老師後來補充說,排灣族本身沒有搖籃,是日治時期才傳入來的。我現在回想,才知道阿能老師和vuvu的話的連結,原來是在講同樣的東西——大自然才是我們最基本、珍貴的東西......是永遠的關係,而不是一件工具或物品。
後來vuvu又跟他說要他向大自然學習。「去請教樹如何迎接之前幾個大暴風、去請教瀑布如何唱歌......」我想起了在《流浪者之歌》裡Siddhartha在老年時當一個船夫,他每天都在河上工作、在河邊生活。他的朋友告訴他要他向河流學習的一些片段......
之後,阿能老師又說有一次他們在颱風過後的第三天上山,然後當他們遇到塌下來的山坡時,vuvu教他:「用盡你全身的力氣喊過去『我們可不可以過去?』」他不解,照做了一次。然後一大堆塌土滑下來。之後vuvu又教他:「現在小聲的再喊『我們可不可以過去?』一次」。他喊過去後,一小堆泥土滑了下來。之後vuvu便說,現在可以過去了。那時阿能老師不懂,但後來他才明白到,原來是利用聲波去把泥土先震下來,以測試路的安全性......很高深的和大自然相處的學問。這是帶著一種謙卑的,而不是全然去侵凌或踐踏對方的態度。我聽了感到自己對大自然是完全的無知和只存在害怕。我在想,如果我一個人被掉到山裡,又與上風災、雨災,我大慨會死在自己的恐慌裡,而不是大自然的災害裡......
之後阿能老師還說了很多很多的故事,我開始已經不想,也沒辦法只用抄寫去記錄它們了。
他還說了vuvu教他在到兩條蛇繞在一起時不能打擾它們和他在漢人學校裡學到的「一舉兩得」的成語的故事。他到了40歲才明白到原來vuvu在說的是蛇在交配,不驚動、不捕捉是一種禁忌——原來是族人一種很高的保育概念。如有觸犯會受惡靈詛咒!他說原住民也許比漢人笨,就是因為不會「一舉兩得」......
然後他又說了vuvu隨手捉了一條蛇放在手腕、脖子的故事。他當時被嚇得半死,也不敢再牽vuvu的手。後來vuvu輕輕的教它捉住蛇的方法和技巧,跟他說蛇並不可怕,但要如何善待等等的東西,然後叫他把蛇放到二十步外的地瓜田裡去。阿能老師很不解,為什麼vuvu要那麼辛苦捉了蛇又要把它放掉。vuvu說:「地瓜田比較多田鼠,蛇都愛吃它們......」之後,阿能老師說他再也不怕蛇了。
我在想,這種親身接觸大自然的教學,是多麼可貴。我回想我的自然科學課和我的家教學生的自然科學課的課本除了由圖片變成有卡通的圖片外,其實沒有甚麼改變......背了一堆有的沒的生字、名詞後,考試後便完全忘記得一乾二淨.....一息間,我感到了我作為城市的小朋友的可憐。
還有一次,vuvu在一個天氣很好的早上帶他上山。在路上,vuvu跟他說:「我多麼希望今天有大風雨。」阿能老師聽了後有點傻眼,說上山當然是天氣好比較舒服。vuuv跟他說:「我想看看在風雨中vuvu的背影是否一樣可以如今天一樣很堅定的往前走著。」我聽到這裡,眼淚快要掉下來。我回想起我媽媽跟我說:「我在怎樣辛苦,都仍想看到你可以走自己的路。」......
之後阿能老師再說,一般的人在颱風過後都不會到河裡去。可是vuvu不會不讓他去河邊,因為颱風後,很多魚蝦等東西都會沖下來。她會告訴你要注意甚麼,如何看水流、水量,在甚麼時候一定要回來。我回想起季季老師在第二次文學週末談的麥田捕手.....vuvu,也許應該說他的文化彷彿就是他的麥田捕手.....讓他嘗試,而不會跌倒。
然後,阿能老師開始說了一些他16歲離開部落的故事,又談及他失明後回到部落時被他爸爸認作共匪和vuvu如何堅定的相信他的故事。之後他跟vuvu走出去屋外,vuvu跟他說:「vuvu,你看,這裡的柏油路好像一條巨大的大網蛇要吃掉我們的村莊一樣。」我腦海立時閃過昨天經過忠孝西路時,瞄到了台鐵辦事處的門外貼了一張海報,上面寫著:「台鐵60週年。路——是一切的希望工程。」非常具大的差異,在一秒鐘從我的心底裡湧上來。在所謂偉大的、進步的、人類未來的建設、殖民主、君主......降臨到這些被認為落後,急須被拯救的「野蠻」地方時,口號和裡面的人的所想、所看,是完全截然不同的。可是,這種具侵略性、排他性的想法,到今天,依然一樣的存在著在權力寶座上的人之心裡。(再次回想起馬英九對溪洲部落的人說,我把你當你看,要好好的教育你.....的情境!)
後來阿能老師又放了另一首歌——是胡德夫版本的《美麗島》。阿肥坐在阿能老師的旁邊,整場都沒怎發言。但後來我有看到他不斷的用他的手帕在擦眼淚。在放《美麗島》時,他哭得蠻激動。有一些人也跟著流下眼淚。我聽著聽著,鼻子越來越酸。想著我從完全不知道《美麗島》這條歌,到去年八月在黑手的演唱會上跟著楊祖裙老師學唱,到今天再在大樹下重聽一次......《美麗島》的景象突然又換了!《美麗島》給我的印象不再是只有漂亮的山水和顏色,還有那些珍貴的人——那些不斷拼命用生命去抗爭、生活的人.....沒有他們,《美麗島》絕不是這樣的《美麗島》。
歌曲結束後,阿能老師感嘆說著,我們要面對的真正問題是環境的永續發展。那是有關生態,而且不只是一個族群所面對的,是全部的人的事!他表達了他對台灣深厚的愛和情感,說著自己很擔心新政權的情勢,擔心社會又會再次進入一個保守、只有法將,而且是只把漢人的價值架在最高位置的情況裡......
他認為台灣不是不富有,而是不均!人們都充滿壓力和不快樂。他後來說到,要面對這樣的世代——一個惡靈滿佈的世代,我們只有回到自己裡面去,有一顆謙卑的心去繼續生活......好一個比喻——一個惡靈滿佈的世代,意象清晰的出現。而且,更清楚的展示了阿能老師對於這種彷彿完全不能動彈的社會裡,仍充滿著難得的樂觀和強大的生命力。我深深的被他的話語感動著。
阿肥在最後總結時說到,這些老人家在分享的故事,絕不是一種鄉愁,或者是自慰。而是希望自己的故事、生命,可以作為一座橋樑——從他們的身上把東西傳達到我們的身上。
透過這一種如魔術般的語言,我好像進了一個時光隨道,看著人類多元的文化的傳承和盛放......我希望,我可以在這個大歷史的洪流,繼續盡一點綿力,去保存這種豐厚的、不一樣的——故事。讓我的媽媽、我以後的孩子們......都可以繼續看到.......
馨文在最後時說到:「今天好像阿能的vuvu都變成了我們的vuvu。」
現在想起來,別有一番感受。
文章有點長,但其實仍漏掉很多很精彩的片段。包括阿能老師即興唱的二首歌,和阿肥在獄中學的一首情歌。還有很多很多很珍貴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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