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0月15日 星期一

致高一峰筆下的馬 / 丘延亮

這首詩是丘延亮老師(阿肥)於2006年7月27日在國民黨部絕食靜坐現場所朗誦的作品。

當時,為抗議台北縣長周錫瑋誓言一個月內強拆樂生,樂生保留自救會發起四天絕食靜坐行動,四天後,周錫瑋縣長親臨樂生簽署「絕不強制拆遷的承諾」

當時在現場的湯伯伯聽到這首詩跑去問阿肥:「請問一下,你是寫『極目田野』的那位丘延亮嗎?」 阿肥又驚又喜:「你怎麼知道?」他沒想到,在遺世獨立的痲瘋病院裡竟也有他的讀者!兩人在緊張的絕食抗爭現場談詩論藝。原來,七零年代台灣社會極度壓抑,女作家謝冰瑩一度躲在樂生寫作,與湯伯伯結成忘年之交,並贈他《極目田野》。湯伯伯回憶說,閱讀那本書,感覺丘延亮和他一樣,胸臆中有股嫉惡如仇之氣,沒想到三十年後能與知音相逢,彷彿冥冥中自有緣定。



致高一峰筆下的馬
  ー 獻給一個什麼都沒有帶走
      卻留給我們一些東西的鄉下佬


兄弟呀你為什麼來到這裡
掛在粉飾的壁上
給薄薄的玻璃板子夾住
從晨昏到日暮
不見你舉步 也不見那長尾翩舞
你瘦稜的風骨 應是風霜不入
一肩長翎 常在衝刺中飄然凌空
而今
只剩下凝結底一刻
竟教歲月的霉跡在悠悠中 將你染污

我聽人說 你曾風塵僕僕
一向直著脖子 拋下耳後多少驚呼
冰雪騎在你的背上 你也未曾返顧
現成的大路沒有一條是為你所鋪
誰會相信
你竟學會自苦
嘗獨自吞盡 無告者底愁處

不問你來自何方 也不問你祖系和屬
不要怪我一咬定
你屬於狂奔的種族
你許是身淌汗血
抑或放血後才上征途
我願見你喘息
我願見你揚足
生而驤首炯目
就為的是前瞻和征逐
你竟忘了
多少雙眼睛 在擬起步的地方
卻早已隨了你底身形上路
奔去吧 兄弟
你緣何期待
你緣何踟躕
滿天眨著眼淚底星斗
不光是你一人背負
你是被那些望望然的眼神拽住
還是害怕自己的步武 踢起了
一里又一里的孤獨
竟肯教我疑心
你是給自己的過去絆住

奔去吧 兄弟
我愛你的英姿
更願見你飛舞
撂下那塵煙滾滾
灰騰若霧
你雖無翼 依然健步
奔去吧 兄弟
水草還在那遠得渴人之處
卻依然那麼蒼鬱
依然那麼青蔥

奔去吧 兄弟
飛揚地奔去吧
吞那迎面襲來的風
漲滿大張的懷
高挺底胸
沾濕你底四蹄
只是晨前賴在地上的水珠
黑沈的蒼芎
不過一時蒙上遮陽的布幕
你的途程迢遠
伴侶在曠野與天邊相接處
且放蹄載起瀰腔遙寄
跨上那無際的路
只有它能教你
狂奔中無視身際的荒漠

奔去吧 兄弟
你難道不肯信一信
等著你 遠遠的
是一個清澈的湖
映出你英挺底鼻突 依然鷹揚虎虎
綠意鋪就清新底被褥
殷情地邀你一宿
泥濘的氣息一陣陣逸出
細細地訴說著一種鄉土

奔去吧 兄弟
奔向湖邊去吧
草原上雖漫著絲絲薄霧
既投向一心所渴慕
還怕什麼迷途
有那麼一天
你必遇你底同族
觸及他們急喘般底嘶鳴
用同樣的語言傾訴
用同樣的聲調痛哭
同樣激越底涌動
皆源自不斷狂奔底腳步
那一天
這無數喘息底鼻突
遂匯成雷般 歌般底狂呼
我們奔走了那麼長的一條路

我們奔出了那麼長的一條路
…………………………一條路
一條路……………………………





極目田野》1978年出版,阿肥在七零年代參觀「高一峰紀念展」後「激情塞胸,抑之難平」,於是「借他人的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而作這首詩。

高一峰是一個命運多舛的畫家,1915年出生於山西,1950 年抵臺,抵臺後生活乖舛,健康不佳,雖終於在1962年被聘為國立藝專教授,受到肯定,卻仍難堪妻逝的遽變而在1972年精神昏亂而殞。他悲苦、流徙、抑鬱的一生完全凝練在畫紙上,而發展出一種被指為足以與梵谷媲美的獨特畫風。

70年代的阿肥想澆的是什麼愁苦?而在樂生的湯伯伯又想到了自己的什麼與之遙相呼應?一位悲苦流離的畫家、一個滿腹理想的左翼分子與一個跌入煉獄的文藝青年,他們的生命因這首詩而交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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