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9月7日 星期日

樂生薛西佛斯—陳潔皓

[轉載自:苦勞網,作者:陳潔皓]

從樂生療養院走到總統府,有一條真實的路,也有一條象徵的路。真實的路,在台北縣與台北市之間。象徵的路,在政策法案角力之間。我是一 個學藝術的人,沒有能力為樂生院民論法、論政,所以我決定走一段真實的路。

這是一條遙遠的路。樂生療養院在台北縣及桃園縣的邊界上。這條路,從新莊的邊界,跨過整個新莊市,再跨過三重市,經過忠孝橋,右轉西門 町,進入台北市的中心。長13公里,歷時五小時。

我曾經在樂生院內做過一件藝術作品「樂生一生」,製作作品的過程中,在樂生的土中挖出兩顆大石頭,約75公斤(實際測量後為84.4公斤)。我幻想,八十年前日本天皇將這顆石頭埋了下去;八十年後,我們的政府再將它挖出來。八十年前,痲瘋患者無助地被囚禁在樂生;八十年後,他們將再次無 助地被趕出樂生。一段荒謬的歷史,不斷重演。

有一段希臘神話在我們這個時代很有名,那就是薛西佛斯的故事:薛西佛斯被神懲罰,每天將一顆巨石,自山腳推上山頂。當每天他將巨石推上 山 頂後,巨石總會再自動滾回山腳。薛西佛斯的餘生就在巨石的上山及下山間掙扎。最令他痛苦的並非每天付出的辛勞,而是面對荒謬的人生命運所產生的絕望。現代 人對這段神話有所感受,是因為在每天朝九晚五的日子中,生活多少帶著一點淡淡的荒謬,揮之不去。薛西佛斯成為我們的英雄,是因為我們就是薛西佛斯。

人生究竟如何荒謬?看著自樂生土地上挖出的兩顆巨石,我暗暗思索。

我想把這顆巨石當作一封陳情信,它將會是史上最沉重的陳情信。並不只是因為它實際上很重,更因為它包含著樂生人沉重的荒謬人生。它上面 只有一個訴求:樂生我家。

不依靠交通工具,我們將這顆巨石緩緩的自樂生滾到總統府。這是一條真實而痛苦的路,遙遠的並非馬路上的距離,而是人心的距離。

我們創造制度、建立保護,希望我們所愛安全地存續,我們跨著實在而沉痛的步伐尋找下一代的未來。現實殘酷地要求我們將幸福建築在冷漠之 上,但那並非我們的本意。

「樂生我家」是簡單而清楚的訴求。我們一個從未與樂生有所接觸的一般人,該如何看待這個訴求呢?

我曾在樂生的社區教室內教導陶藝,一個燦爛而天真無邪的小女孩,參加我的課堂。她的祖母住在樂生,她也住在樂生。請看著您的女兒,看著 她的眼睛,看著您的母親,看著她的皺紋,他們和那個樂生的女孩和祖母有何不同?

我們如何看待愛?如何看待尊嚴?難道不是給予我們關愛的人一個充滿愛與尊嚴的環境嗎?我們真的要為了要營造一個便利的環境而去犧牲另一 個家庭的愛與尊嚴嗎?尋求一個安穩的環境是一般人最卑微、也最難以達成的願望,但卻是我們共同的願望。

另一個部分是沿途與群眾的互動要如何因應的規劃。這個部分是作品很重要的血肉,我們無法預設他們的反應,但他們的反應才是作品最真實、 也最精采的內容。我們最需要的是保持一貫的原則:誠意、初心,並帶著輕鬆的心情走完全程。

以下是7/26探勘路線的紀錄,探勘照片紀錄請上 http://tw.myblog.yahoo.com/jh-ow/

11:50樂生療養院,台北縣與桃園縣交界

12:00丹鳳國小

12:17雙鳳路與中正路口

12:23中華電信,明志路與中正路口

12:26丹鳳陸橋。到三重還有六公里

12:31民安路與中正路口,B&Q特力屋

12:35三洋

12:42營盤口,輔大遊覽車停車場

12:49輔仁大學 12:52輔大大門

13:03新樹路與中正路口,國泰國小

13:06公園一路與中正路口,盲人重建院

13:19新泰路與中正路口

13:23新莊國中

13:32恆毅中學

13:52頭前,IKEA

13:59金陵女中,三重與新莊交界

14:05中興街口,湯城廣場

14:17重新路五段與五谷王北街口

14:26二重疏洪道,重新橋。進入重新橋市集

14:55重新橋結束

15:09重安街與重新路三段口

15:17三重醫院

15:24大同路口與重新路二段口,發現走錯路,回頭

15:37走中正南路

15:51到忠孝橋,上橋

16:23到台北市

16:28下橋,聖后宮

16:38福星國小

16:51西門捷運站,六號出口

11:50,樂生療養院。一個空閒的星期六,回到熟悉的樂生。因為颱風快到,所以天氣異常悶熱,但療養院內的王字型醫療大樓卻依然清 涼。第 二進的草已長到膝蓋一樣高,之前種的樹好像更綠了一點。我在第一進的走廊椅坐下,有股清涼的微風。拿出台北縣地圖,開始規劃從樂生院到總統府的路線。走中 正路,不會錯,橫貫整個新莊市。

一出療養院,日正當中。走過捷運廠房的預定地,也就是樂生爭議的起源地。捷運工地旁預留一條小小的人行道,大約八十公分,容一人通過。 看 著被網子罩著,還未開放的捷運出口,相信當地的居民都把這個出口當作一個美好的承諾、未來的希望。我很能同理這樣的心理,因為我家前面公園也有這樣一個未 開放的捷運出口,我不時會幻想,當它的門口打開時,我的生活會有什麼美麗的改變。

理解樂生真正的爭議的人,看到我這樣的心情並不會覺得很矛盾,因為他們知道捷運有數十種方式能與樂生共存。但只看過電視台報導的民眾可 能就無法理解,因為利益團體一面倒的資訊壟斷,讓他們以為樂生阻礙了捷運。但這不是事實。

我們總希望捷運開過我家前面,但沒有人會希望捷運開過我家裡面。

12:00,丹鳳國小。行人走在新莊市的馬路上,處處能看到崎嶇不平和老舊的填補痕跡。這個社區在等待重生。多數的騎樓停滿汽車和機 車,可 容一個行人通過,有時得側身縮腹墊腳。因為騎樓不容雙向通行,我必須常走到馬路上。馬路則是臨時停車場。機車、腳踏車和我認真地在互相躲避,並小心地繞過 所有臨時停車的小貨車、小客車。這是新莊人正午時分的生活寫照。

12:17,雙鳳路與中正路口。這是一個忙碌的三向街口。行人綠燈八十秒,但要小心急速轉彎的小貨車和大貨車。

12:23,中華電信,明志路與中正路口。躲在中華電信前面一排小小的、瘦瘦的、卑微的行道樹下,它們為我提供微乎其微的樹陰。不過這 裡的人行道相當平整而寬闊,大概有兩公尺寬。不需要躲車子,只需要躲太陽。

12:26,丹鳳陸橋。到三重還有六公里。悶熱難耐。一個四十歲左右的流浪女,頭上頂著洋傘帽,沒穿鞋子。身邊一袋像是垃圾的家當,縮 在變電箱旁,看著往來的車子出神。

12:31,民安路與中正路口,B&Q特力屋。好大的一個鐵皮屋。在這裡把烏龍茶喝完了,喉嚨深處乾渴到有點疼痛。

12:35,三洋。一個流浪漢,大概六十到七十歲,枕著家當,身上只有一件長褲,在公車涼亭內睡覺。沿路的公車涼亭及變電箱上,都有用 黑色奇異筆,寫著同一個人的筆跡:「全世界皇族…將軍…阿扁…英九& hellip;騙局」字體歪斜,不成文句。

12:42,營盤口,輔大遊覽車停車場。看到輔大的字樣,心情不禁好了起來。就快到輔大了。

12:49,輔仁大學的公車站牌。12:52,輔大大門。附近店家林立,經過每家店門口,一陣又一陣的冷氣風。雖然騎樓也是停滿機車, 但容許雙向行人通過。迎面而來的都是年輕、美麗的面孔。我像個老頭似的欣賞這綠洲般的景象。進到便利商店,買飲料、吹冷氣,精神大振。

我對輔仁大學不熟,但我會想到輔大的「黑水溝社」。讀過幾篇與它相關的文章。「黑水溝」指的是台灣海峽,這個社團早期似乎在研究、批評 兩岸的政經關係。是個年輕而有活力的學生社團。如果石頭滾到輔大,是不是該進去跟大學生們聊聊天呢?我心裏這樣想。

13:03,新樹路與中正路口,國泰國小。13:06,公園一路與中正路口,盲人重建院。盲人重建院旁是一個育幼院,老師正在集合大大 小小的學生,我被幾個學生打量了一下。

13:19,新泰路與中正路口。交通繁忙。13:23,新莊國中,台灣學生人數最多的一所國中,鐵窗緊密,教室緊鄰馬路。馬路上有兩條 施工中的捷運工地,把車流分成三條。可以想見暑假前放學的擁擠場面。這邊的路也都是捷運流的人行通道,單向通行。

13:32,恆毅中學。13:52,頭前,IKEA。13:59,金陵女中,三重與新莊交界。走完新莊市進入三重市應當高興,但一路上 的貧 破景象讓我有些不安。路上多是室內黑暗的鐵捲門矮房。一個長的像骷髏的六十多女人站在櫃檯後面。門口兩個鏽蝕的籠子,上面的籠子裡有隻小貓,睡的正舒服, 翻過肚子來。

14:05,中興街口,湯城廣場。馬路很大。14:17,重新路五段與五谷王北街口。路上都是工廠之類的建築,黝黑的工人與我四目相 對。

14:26,二重疏洪道。我遇到最大的障礙。綿延的疏洪道堤防與馬路平行,聳立在在眼前。如果只是走上去,是件很簡單的事。但如何把石 頭滾 上去?有難度也有危險。無論如何我還是先爬上約五公尺高的堤防樓梯。堤防上有一隻沾血的布鞋和兩隻乾癟的老鼠屍體。我在老鼠後面看到了堤防和路的交接處: 石頭可以繞過堤防。

與堤防平行的馬路雖然只有二線道,但因為沒有行人,車速相當快。我想這會是一段危險的路段。

過了馬路,進入重新橋下的市集。這一個相當精采的地方,熱鬧、赤裸、髒亂、酸臭,旁邊一個警察局立的標語:「禁止買賣贓物」盆栽、手機 電 池、電器、盜版品…。中文字幕的A片一片25元,我想說這樣翻譯的成本有夠嗎?一群人圍在攤位上,地上是數十瓶保利達B和裝檳榔汁 的塑膠免洗杯。每個攤位 上至少停一台箱型車。

旁邊是一個停車場,裡面停的全是計程車。沿路停車場旁惡臭難聞,我想應該是狗屎味。然後我又看到了另一道堤防。這次繞不過去了。約五公 尺高的堤防,無論上去還是下來的樓梯坡度都很斜,我想這是搬石頭所面對最危險的一道障礙。

14:55,過了堤防,重新橋終於結束了,三重市也走了近四分之三。

15:09,重安街與重新路三段口。15:17,三重醫院。15:24,大同路口與重新路二段口,發現走錯路,回頭。15:37走中正 南路往忠孝橋。我的方向感很差。

15:51到忠孝橋,上橋。

忠孝橋上的景緻只能以迷人來形容,雖然已不是第一次看,但還是美麗。接著我想到三重市忠孝橋下的風景。雖然是白天,但那裡異常的黑暗, 堆滿廢鐵和無法分辨的廢棄物。旁邊就是住家。住家之間一條不見天日的小巷,一人寬,往內看不到盡頭。

藝術中有一個議題是裸體和赤裸的差異。裸體是將身體作為展現的工具,擺出媚惑、誘人的千姿百態;赤裸是身體的真實樣貌,包含醜陋而不為 人知的一面。想看台北美麗的裸體,請走忠孝橋上面;想聽台北赤裸的告白,請走忠孝橋下面。

16:23,到台北市。16:28,下橋,聖后宮。16:38,福星國小。16:51,西門捷運站,六號出口。之後路線很熟,所以探勘 就到此結束。

以下是每日石頭走過實際路程的紀錄,以信件的形式,每日寄給關心這件計畫的朋友:

8.18 薛西佛斯今天出發

給各位關心樂生的朋友:

今天薛西佛斯推石計畫出發了,四位猛男在距離樂生一公里處脫力,原定到輔大需要三公里,今天只完成三分之一,但從另一方面來看,四個人 能將這顆石頭推一公里,算是很有成果。感謝小褚為我們紀錄和買水。

我們從一點鐘出發,四點鐘結束。我是標準的破少年,才將石頭推下樂生出口的斜坡,我已經眼前一片花白,頭暈脫力。感謝阿牛、炸彈和他的 同學三位壯男,硬是前進了一公里。我們四人在意識不清的狀況下停在丹鳳國小,然後嘗試不斷求援。

這件行動強調的不在結果,而在過程。這個作品最重要的概念在講述樂生院成立及拆除的荒謬,以及樂生人面對荒謬命運的絕望,而我們四人在 今天確實充滿絕望的感受。這種絕望是看不到盡頭的絕望,就像是樂生人和樂生運動在拆與不拆之間心力交瘁,無法確定明天究竟是否有所希望。

我們四人最後有一個結論,我們唯一的希望就是多一點人力。期待明天MIT結束以後有人可以幫忙。

三郎

8.19 薛西佛斯進入輔大

給關心樂生的朋友:

今天薛西佛斯走到了輔大,算是趕上昨天的進度,但進度還是落後了一天,明天必須再努力向前。

兩天的經驗,讓我們做了一些改變:

一、時間改為三點集合、三點半出發、六點半結束。還有體力的話盡量趕一點路。

二、每天翻滾石頭三小時,即使是奧運舉重金牌也吃不消。所以隨時準備推車,以備大家體力耗盡之後,還能前進。也減低危險路段的風險。

今天的參加者有派大星、捲毛、卡卡、海洋大學的航海士、Snow、一位信仰基督教的媽媽和一位小朋友。

我們先用體重計幫石頭秤重量,84.4公斤。雖然不是說很重,但是密度很高。也許一天要將它舉起來一次會很簡單,但一天如果需要翻滾它 兩百次(我想不只),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我們在開始的半小時依照薛西佛斯原始的苦行精神,用盡力氣向前滾。男生組前進約一百公尺到兩百公尺,女生組前進多少我則沒看到,我跑去 買噴 漆。回來的時候,我們將石頭正面、反面、側面噴上「樂生我家」。所有人在脫力的狀態下,將石頭搬上了推車,向前衝刺!也許是衝太快,半路上推車的輪子卡到 水溝,損毀一輪。找到五金行,修好以後繼續上路。

這個過程很適合來講台北縣的無障礙設施現況,你要找一個輪子上得去的人行道真是難上加難:有的人行道沒有上去的斜坡、有的上去以後沒辦 法 下來、有的騎樓有階段差別、有的騎樓停滿機車…,今天的路線,沒有所謂無障礙這種設計。衝刺的機車和靠邊的公車是今天加強維護安全 的部分。

最後的高潮就是進入輔大,每個薛西佛斯都看到了山頂,今天的辛苦似乎有所慰藉。我們把石頭停在輔大一位輔大校長的雕像後面,請他為樂生 看守一晚。

最後是一個想法與大家討論:如果星期六如期抵達總統府,當天除了請院民在石頭(陳情書)上簽名和「遞送」「陳情書」給總統府辦公室之 外,是否還有其他的構想,或任何象徵性的溝通?

三郎

8.20 薛西佛斯走過新莊,進入三重

給關心樂生的朋友:

今天從輔大越過新莊,走進三重,停在金陵女中對面小巷子裡。薛西佛斯現在走了總共七公里。

今天照樣有派大星、Snow和小靜的義氣相挺,加上我研究所的同學阿享,五人。

三點到了輔大,我開始找五金行。昨天使用的推車輪子太小,推起來比較費力,所以今天想買個大一點的推車。但事與願違,卻找不到一個大輪 子的推車,每個推車都是塑膠輪。

為了避開捷運工地,我們借道穿過商店,走進與中正路平行的小路。

雖然推車上面寫著承重150公斤,但84公斤的石頭才沒走兩百公尺,輪子就歪了兩個。加上小路上往來車輛很多,推車歪歪扭扭的前進,一 時間變的有點危險。這時候也只能專注的控制推車,盡量沿著路邊白線前進。

歪了兩輪,很快就歪了四輪。小推車大概在不到一公里處掛掉。我們很快找到另一間五金行,一台正港用四輪打氣輪胎的大推車,真是薛西佛斯 的夢中情人。小推車上有一塊防滑墊,人死留名,車死留皮,扒下來以後貼在大推車上面,我們從此與小推車告別。

今天主要在和下班的瘋狂車流和像迷宮般的捷運工地奮鬥。台北縣的道路和紅綠燈似乎都是為了車子和捷運設計的,人要怎麼走,必須靠勇氣和 智 慧。我們在一個繁忙的三岔路口停了五分鐘,轉彎和直行的車子從來沒停過,我們看著燈號轉換了三次,好像永遠輪不到我們。終於等到前面塞車,後面的車流才停 了下來。

捷運工地的藍色圍牆像是一座迷宮,圍出一段曲折的人行道,整段人行道只有我們在行走。在裡面,心中突然有一種超越現實的荒謬感,似乎我 們 是在某個捷運星球的迷宮內,做著某件我們從來不可能會做的事,而這段迷宮實在很長,究竟前面有沒有出口也不知道。樂生人命運的出口在哪裡,也沒有人知道, 我們只能繼續走。

三郎

8.21 薛西佛斯將死

我們一直在說的薛西佛斯,是個亡魂。他兩次說服冥王讓他返回人間,並承諾一定再會回到冥界當個遊魂,但每當他一回到人間,他就完全將對 冥王的承諾拋諸腦後。陽光、美酒、女人、歡笑,生命是如此的美好,讓一個凡人膽敢欺騙冥王兩次。

薛西佛斯是我們的英雄,是因為他膽大包天對抗命運的主宰者。薛西佛斯是我們的英雄,是因為他接受冥王最殘酷的懲罰。無止盡的絕望,日復 一日。薛西佛斯是我們的英雄,是因為他竟然還能在無止盡的絕望命運中,還能找到生命的希望,那就是接受命運。

薛西佛斯將在明天邁向終點。他對抗的是一道牢不可破的命運高牆,他必須理解自己將面對的嚴酷宿命。當他被逮回冥界,面對的是一條幽暗而 漫長的道路。第三度面臨死亡的薛西佛斯,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回到冥界,我們一行人推著巨石,而我一邊想著。

前方是二重疏洪道,兩道牢不可破的高牆,在我探勘之後,就一直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雖然之後,我們都找到路繞過疏洪道,但對我而言,揮 之不 去的是面對命運的恐懼:生者必死,樂生保留運動也終會面臨死亡,如何死、為何死、運動死後大家會飄散何處?我一直是一個想太多的人,一位我敬愛的長者告訴 我,很多事情不要想,最好的方法是gone with wind,隨風飄逝。

感謝今天的參與者,威廉、阿輝、捲毛、收音機。我們越過了疏洪道,走過了重新橋,來到三重的邊緣,等待度過淡水河。

三郎

8.22 回到原點

今天是最後一天,我們將戰場鎖定在總統府,前哨戰在西門町。

從福星國小開始,我們將石頭放在校門口,然後我開始滾動了。進度之快,出乎我意料之外,因為今天來了太多壯漢,瞬間我們已經滾過路程一 半。所以我趕緊喊停,讓大家把速度慢下來。重點不在趕到目的地,而是過程激發出什麼火花。

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小靜搬石頭的那一幕。對阿牛而言,他可以一個人把這石頭從車上搬下來;對派大星而言,他可以輕易讓石頭前進一百公尺; 對我 而言,雖然有點吃力,但多少還是可以前進。小靜是一行人中最瘦小的一位女性,目測體重也大概不到五十。她面對的是一顆84.4公斤的巨石,石頭簡直差不多 和她一樣大。每一次的翻滾,大概要花半分鐘的時間。一個瘦弱的女子和一個她兩倍重量的石頭在搏鬥,為了滾動難以翻轉的命運,她整張臉都紅了,手也在發抖。 小靜雖然瘦弱,精神力卻不輸人,石頭也硬是前進了十公尺。

沿路地面上留著石頭滾過的白色粉末,彎彎曲曲。我們途中經過兩個畫著紅絲帶變電箱,石頭和它一起拍了一張照。台北市的人行道只能以天堂 來形容,好寬敞啊~,除了可以滾石頭,還可以讓一群人在旁邊圍觀、聊天,甚至跟著走,台北縣的險象環生,好像昨日的惡夢。

因為在西門町,旁觀者當然很多,收音機為我們寫了一篇《薛西佛斯的收音機》,寫旁觀者的反應,讀來相當有趣。我們主動去和旁觀者交談、 發傳 單,我所交談的人都十分贊同樂生的保留,好奇的店家、情侶、上班族、年輕人,等在路邊,看會發生什麼事。這個過程,我稱為理解,他們因為看到這件事,所以 在想:「這是一件什麼事?」即使沒有我們積極去發放創作理念或談論、宣傳,在他們嘗試理解的那個短暫時刻,他們參與了作品,成為作品的一部分。所以我從未 曾擔心,因為沒有標語、沒有傳單或溝通,會讓他們產生隔閡。在他們因為好奇,而嘗試理解的過程中,樂生已經和他們擦出火花了。那火花,通常都在心底,只有 當事人會知道,會讓參與者感動的,是說出來的那一點點隻字片語。

我常告訴自己,不止當那火花,更要當那火炬。

很快我們就必須進入總統府的層層關卡。我們先是討論從前門過還是後門過,大家同意都直接挑戰總統府大門以後,大家整個鬥志就燃燒起來 了。我 們計畫從總統府右側後門轉角開始滾石頭。阿牛之強,不用多說,靠著準確的力道,只要一隻手就能輕易滾動石頭。速度之快,便衣來不及通報,我們已經滾過了整 個側面的圍牆,便衣只能一直跟在後面,用麥克風頻頻通報。

終於來到了總統府的正面,前半段靠著派大星和諸壯漢的速度,順利滾過。憲兵出現了。犯法嗎?似乎沒有。不過很快就被憲兵和警察堵在前 面, 捲毛交涉一陣子以後,我心目中的英雄,Snow,推著裝石頭的推車,繞過警察,就這麼衝了過去。我事後有問小靜,問她是不是有看到這景,她說有,我說,我 好想看看Snow那時候的表情,是什麼勇氣、什麼心情讓他如此無懼。一個主事者不該害怕,但我必須承認,我第一次面對警察,心中確實有點害怕,好在在場許 多老江湖,知道如何應對,不然我應該會第一個被抓走。

在Snow的帶領下,一行人馬上前進到了二號門。感謝大澤提醒總統府星期六不上班的問題,我們昨晚開會思考如何將石頭送入總統府。昨天 晚 上開會策略奏效:「您好,我們來送禮。」我們決定把這顆石頭當作禮物,送進總統府。這件事出乎他們意料之外。因為依照總統府收受禮物的法則,他們應先收下 禮品,填表,進行安檢,然後決定說是否收或不收,即使不收,也必須函文說明不收的原因,然後寄回或領回。看著一群官員因為一顆石頭跑進跑出,我看到了荒謬 感。這顆石頭,代表的是樂生的象徵,這顆被挖起來的石頭,院民看著它,既是被隔離的寂寞,也是家園的甜蜜,同時又是被驅離的悲哀。官員看著它,則把它當作 兵臨城下的炸彈。面對數萬封陳情,他們可以依序處理,面對一個禮品,他們卻必須收下,所以他們馬上慌了手腳。

所謂程序法和實體法是一種微妙的互動,程序法重在辦理的規定,而實體法重在個人的實際權益。台灣以程序法優先,所以會發生以下這種荒 謬: 無論個人實體權益出現什麼問題,都必須先完成程序步驟;簡單講,樂生人哪個人一輩子不是照程序來,最後他們的人生、家園和希望,都淹沒在程序之中:隔離、 捷運、工程、驅離…哪一項不照程序而來?台灣為何不能優先保障他們的實質人權,而要說一堆狗屁倒灶的程序?

因為我們一切按照程序來,所以讓他們很意外。一個冤屈的人等著陳情,但另一個送禮品的人可以優先進去,這就是一種荒謬的人生。無論如 何, 他們被我們突破了。警察把我們一群人圍住要脅恫嚇違反集會遊行,老江湖捲毛對答如流。小蓉拿出電影節簡介,我們說陳界人的《軍法局》很好看,討論起電影 來。將我們包圍的便衣、刑警、制服警察、女警、憲兵、侍衛長,營造出的肅殺氣氛,參雜的是我們幾個討論電影的歡笑聲。突然,外圍有個警察笑了起來,我也不 知道他在笑什麼,因為那時候我滿腦子只有電影,哈哈。

肩上有花的大頭們忙進忙出大概二十分鐘,決定讓兩個人進去說明,回想起來如果我不是跟小蓉一起進去,我一定是被吃的死死的。

門口的侍衛長和一位上校領我們進去,帶我們到一間會客室,好乾淨,一張長桌,兩排椅子,門口站兩個制服憲兵,偵訊室會不會也長這樣?不 管 了。上校開始軟性勸導了,年輕人有熱情是好的,不要太衝動之類的,他說這件事與他無關,他插手只是因為他也很同情樂生,我是願意相信他的,所以我告訴他我 的想法:「長官,我們一切都照程序來。但你要想想,樂生也都照程序來,但他們人生就在這些程序中消失了。不過,即使如此,我們今天一切還是依照程序。」短 暫沉默之後,上校又出去找他要找的人。

小插曲是萬華分局的警官,因為她一直認為我們三點開始行動,所以當她三點再打給我的時候,我已經在總統府裡面談判了,我們兩人一起大 笑:「哈哈哈,三郎,你好樣的啊!哈哈哈~~贛林~~」最後幾個字電話掛掉了。

等待又等待,一個小時以後,出現一個很經典的人物,讓我覺得十分值得紀錄。我以為是專員,但不是。他說他姓陽,在總統府工作,然後就不 願意 再說了。讓我跟小蓉滿頭問號,那,現在到底是哪個單位在跟我們說話?前面的侍衛長和上校也跟我們啦咧要一個小時了,我們嘴都乾了,事情也不是他們負責。眼 前這個人連名字都不願意講,是來幹麻的啊?我心裡想:工友也在總統府工作吧。然後我們說我們是學生,他馬上說「啊~我女兒也研究所畢業啊~學生阿~還是要 好好唸書啦~~」言下之意是教訓我們無所事事,跑來這裡撒野。這句話馬上惹火了小蓉,那段火大的過程,也許讓小蓉自己來寫更有趣。總之,這位陽先生雖然有 一雙漂亮的眼睛,但態度卻十分高傲,當的不是公務員,而是縣老爺。他說禮物不收,就只有一句不收,「你們知道這樣就好」至於我們追問理由和法規,一概不 答。小蓉火大到拍桌子,外面的侍衛一度緊張,想說要不要衝進來。不過這個人講完就走,好像只是來告知,不是來溝通的。我是覺得他口氣傲慢,卻不能忍受我們 一點怒氣,所以才會逃走。總之,一個經典的老公務員。

下一個進來的就是韓專員,不知道姓是不是這樣寫,一個非常客氣的人,一直面帶笑容,希望我們把石頭收回去。無奈的是,雖然總統府收送禮 品 的法規是這樣寫,但似乎他們沒有人打算遵守。這時候我們進來已經接近兩個小時了,外面的薛西佛斯們也撐了兩個小時了,要想辦法解決僵局。專員最後是建議我 們寫一封給總統的信,說明禮物的意義,然後請機要課的攝影師來幫石頭照相,附在信上,陳給總統府辦公室,再看他們願不願意收,無論願意不願意,他們都會再 回函。雖不滿意,但能接受的方案。

我跟他強調的是,這不是一件陳情,而是一件禮物,一件來自樂生,充滿誠意的禮物,裡面有大家的汗水和淚水。我當時沒有說的是,雖然上面 有 「樂生我家」,但實際上這句話不是訴求,而是已存在的事實,所以只是敘述,不是請求,更不是陳情。但我想當時他想的是該如何解決,而不是背後的意義。背後 的意義,重點在於整個行為之中大家經歷的心境,而不是石頭,石頭只是我們凝聚想法的象徵物,但卻是他們最頭大的麻煩。

總之,事情最後是這樣。專員派給我們一台車把我們的石頭送回原點:樂生療養院。

薛西佛斯將石頭推上了山頂,最後,它又滾回原點。

p.s:聽說總統府外面的討論也很精采,希望也能聽聽不同的敘述。

三郎

plus台灣立報報導: http://www.lihpao.com/news/in_p1.php?art_id=23459

附件一:薛西佛斯寫給馬總統的信

這是8.22當天在總統府內寫給馬總統的信,補上給大家。小蓉擬稿,我修正大意。


致馬總統:

我們是一群關心樂生院歷史的大學生。在今年8月18日下午,我們從樂生院中山堂,將一顆84.8公斤重的石頭,以徒手滾動、徒步前進的 方式,於今日(8/22)下午2:30左右,送達總統府。

在這五天的過程中,隨著石頭一次又一次向前的滾動中,雖然石頭上「樂生‧我家」的字跡隨之模糊,但我們卻感受到越來越深刻的悲傷和絕 望,就如同樂生院數十年來荒謬的歷史。我們將這個過程與行為做為一種意志表達的”藝術形式”,非常非常誠懇的希 望,馬總統能收下這份禮物。

謹此 三郎‧小蓉 敬上

97年8月22日下午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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