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2月9日 星期二

【樂生文學館側記】1207

撰文╱小管 、攝影╱Polly
下午的樂生文學館第一場,其實是稍微有些遲到的。幸好,到了怡園是阿添叔在講話,還沒有完全錯過藍阿姨的故事。這樣說對阿添叔是有點抱歉;倒不是因為不想聽他講故事,只是平常老是這群男生在話當年,很少有機會聽到阿姨們說故事…

我還記得前年的暑假,怡園還不是長成這副整修過後的模樣,雖然蚊子一樣到處飛,一樣擠滿了人;但是雜草與林木更多,紗門老是關不緊,廁所只能洗冷水澡,而且沒有門,睡覺只能打地舖。

怡園的客廳陳設也變了;空間堆滿了從貞德舍扛過來還沒時間好好整理的雜物;牆壁重新粉刷了,整個白得讓我覺得突兀,有點刺眼。前年的樂生營隊,我還記得,大家擠在這個原本空蕩的客廳,看著康樂里的紀錄片哭了。我也是,我還記得我哭得可傷心的呢,大家擔心樂生是不是也會落得像康樂里一樣的下場;畢竟,十年前紀錄片裡的那些官僚語言,直到今天都沒再有更新的版本。片子放完的隔兩天,上山打老虎之周員外,就來張貼了一張公文,說樂生要拆了…於是,我們又展開了一連串的抗爭。

沒想到,兩年以後,我又站在這裡了,雖然紗門變鋁門,廁所多了熱水與門,花園只剩一根光禿的樹;但是,樂生還沒有被拆(光),只是多了一些東西,也少了一些東西。

怡園擠滿了人。聽阿添叔說,昨晚的火鍋大會擠爆了怡園。看來人潮持續到了今天。

站在怡園換新的鋁製門前,我突然有種很深的感觸;即便屋子垮了,房子拆了,被停水停電、圍上圍籬了,只要這些阿公阿嬤還在這裡群聚,樂生的抗爭就不會結束, 我們也沒有沈醉在失敗氛圍裡的時間與權力;至少,我的抗爭不會結束, 就往前走吧,誰怕誰呢?!

藍阿姨開始說故事了,其實我的記錄是有點零散的。藍阿姨有點不習慣在這麼多人面前講故事;添伯不停的插話「補充」…以及我的爛台語,哎,我還是零零散散的,有一句沒一句,努力把故事給湊起來了。


【段子一】我們的貞德舍—序曲:藍阿姨的故事

我是藍阿姨,我很感謝有這麼多人來關心我…

民國五十四年,我來到樂生療養院。剛來的時候,我還是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當時樂生裡面有很多宗教團體。那時候有天主教、基督教、佛教。當時有個信教大姊找我去做禮拜,我答應她,說要去買香跟金紙過去,她跟我說:「不用,到那裡在買」。後來在路上遇到基督教會的人,他們問我:「你要去哪裡?」我正回答準備去拜拜,要買香啊、買金紙的,他們說,不用,不用,基督教不用買香買金紙,我就這麼去跟著作禮拜,信了基督教了。

剛到醫院的時候,院裡面的病人太多,原本還沒有病床可以睡勒;院內又老又病又殘的老人更多,我這個手腳好的,就被拉去幫忙照顧他們。

當時,我被拉去照顧一個瞎掉的老人。我也沒有經驗,那時候不知道怎麼辦,他們說,要幫他洗澡啊、洗腳啊。雖然很累、很辛苦,但就這麼一直作下來了,他們也不讓我走。就這樣做出口碑了,後來就開始幫忙照顧院內的老病人。

那時候有一個老先生,我記得他過世時已經八十幾歲了,全盲了。雖然有殘疾,不過他的臉色紅潤,生得可愛漂亮。別人都說,是因為他時常會東撿西撿地上的垃圾來吃,連人家出繽的那種「腳尾飯」都撿去吃,還開我玩笑說,若想跟他一樣,我也可以去吃吃看。我才不敢吃!

照顧盲人真的是很辛苦,因為就連喝一杯水、吃一顆糖,我都得幫他遞過去;更不用說那時候沒有尿布,只有一個尿盆,他要大小便,我也得在一邊幫他。有一陣子,我覺得真的身體太累了,想休息一下,因為,那時候,幫忙照顧其他病人的不只我一個,所以我就跟他講:「我想休息一下,別擔心,有人會來幫你弄的。如果沒有別人來弄,我一定會回來作!」結果做到後來,真的都沒有人要照顧他,我就只得再回去。大概也是因為這樣,他很信任我,所以即便有別人在幫忙照顧他,他都還會等人走了以後,才把尿盆從床底下拉出來給我洗。

(添叔插嘴:……她就是有這種毛病,這種潔癖,什麼大小事情都要自己來。之前出去抗爭,她也會顧及我的腳傷,叫我不要出去,她自己出去就好。不像我,只要坐在那邊發號施令就好,她什麼事情都要自己來作。所以無論是藍阿姨去參加院內什麼回動或組織,大家都很放心)
去做看護,真的是辛苦。我都跟這邊的看護說,做看護要有愛心,就好像把我當成自己的媽媽,我也把你當成自己的小孩。你要是不先疼人,人家是不會疼惜你的。

謝明德,我從入院就之一直幫忙他,現在他都九十歲了。他已經搬到新大樓去了,我都還會定期去看他。每次去,我就會順著他的頭摸,他一感覺到,就會馬上說:「阿卜ㄟ,你來啦!」
原本,他住在竹雅舍,我在竹雅舍照顧他,幫他剪指甲。後來搬到主恩舍(*主恩舍是由教會出資見蓋的,讓這些又老又殘疾的老人去群聚在一起,以方便照顧),我也跟著去。後來,又搬到台南舍;等到台南舍要拆了,又得搬去組合屋;後來,新大樓建好了,他又被搬到新大樓去了。我就這樣一路照顧他,照顧到大樓去。

這些事情是講不完的……那時候,院區有四百多個老人欸…我講三天(年?)也講不完。

其實,我都把她們當成我自己的爸媽,她們也都很疼我。

【段子一】我們的貞德舍:拆遷的那個早晨

一開始,她們(院方)都跟我說這是「公權力」。我才不管勒。我就說我要一直住在貞德舍,住到不能動為止。後來她們就好聲好氣的勸說:「好啦,那你先去參觀嘛。」我才來看了兩次。但我都不敢讓林卻阿嬤知道,怕她擔心。如果我搬了,我覺得對不起這些為了保留樂生院盡心盡力的學生;我也擔心林卻阿嬤的身體狀況,所以我堅持不搬。

那天早上,我實在很痛心。我覺得,我人都還沒走,都還在貞德舍裡面,為什麼一定要斷水斷電?後來不得已,我還是出來院舍了。但後來想一想,我實在很氣,我就說我要上「一號」,我也不管,我就又回到貞德舍,我對著她們說:「我要兩個禮拜回去搬家,你把水電給我恢復!」可是院方推托不是她們弄的,說是捷運局的人弄的。我真的很生氣!

那天早上,我三點鐘就起來自己先換藥了。接著,在幫林卻阿嬤換藥。清晨六點鐘,我把林卻阿媽載到怡園。林卻阿嬤問我說:「我們來這要幹嘛?」我不敢跟她說實話,我就回答:「啊,今天學生有『活動』啦,怕人太多吵到你,先讓你在這邊休息啊!」

後來林卻阿嬤的女兒趕來,陪她在林園待了一整天。林卻一直問她說,怎麼藍阿姨去哪裡了?怎麼活動還沒結束嘛?什麼時候可以回家啊?林卻阿嬤的女兒都不忍心跟她說,其實,連家都沒有了…

不知不覺,李阿伯跟湯阿哥也來到藍阿姨的房間。李會長笑咪咪的說,啊,過去樂生院的故事太多了,實在講不完,有苦有樂啦,現在想起來都是一些很難忘的回憶…。

才這麼說著,李阿伯就接連講了四個短篇小故事,讓在場的人笑得東倒西歪…

【段子二】李會長說一些趣事

(一)襪子與腳
剛來樂生院的時候,全院就我最小;我還記得我的編號是227號,當時樂生院就這麼多人。因為我還好手好腳,手很靈活,就幫忙作一些縫紉的工作。比如說,幫別人縫釦子啦、縫破襪子啦等等的。小時候因為姊姊們都會用肥皂盒塞在破掉的襪子裡撐住來縫,所以我也有樣學樣,學著姊姊們這樣做。

那時,我有個很要好的朋友,他現在已經過世了,叫王阿郎。有一次,他看我在縫襪子,閒這樣作太麻煩,就把襪子穿在腳上,直接逢。因為我們痲瘋病人四肢沒有知覺的,所以等他逢完了,要脫下來,襪子已經跟他的腳掌「連成一體」,脫不下來了!

(二)燙傷的嘴
這又是我一個好朋友的故事啦,他現在也已經過世了。

痲瘋病人的四肢雖然是痲痹沒有知覺的,但是嘴唇仍然可以感受溫度;所以,我們時常為了要測試這杯水、這碗湯會不會太燙,就先用嘴巴試溫。我這個朋友啊,他平常很愛漂亮,所以連穿個襯衫都要用電熨斗先燙平。但是問題來啦,他沒辦法用手試溫度,他就異想天開,用嘴巴試溫度。但是,我們的手關節其實已經失去正常的力道,所以,當他一把熨斗拿起來靠近嘴巴時,一不小心,手一拐,就這麼直接把熨斗咂在自己的嘴巴上了。

後來大家都故意一直猛問他,欸欸,你的嘴巴怎麼燒焦咯…

(三)手掌上鵝蛋大的水泡
這還是我一個好朋友的故事。

有一次,我的朋友把一杯熱茶捧在手上拿著喝,喝著喝著,把杯子放下之後,發現手掌上突然燙起了一個像鵝蛋那麼大的水泡。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就只好用紗布把手掌包了起來,小心翼翼不讓那個鵝蛋大的水泡破掉。因為,痲瘋病人的四肢如果受傷了,或是起了水泡了,都需要很長的一段時間復原,所以他當然得好好地用紗布包起來護著。不過,因為沒有知覺,所以有時候也不免忘了自己手掌上還有個鵝蛋大的水泡。後來,就像今天這樣,大家同處一室開心聊天的場面一樣,我們大家聚在一起聊天聊得太忘我了,他一邊想要移動自己的位子,就一邊用雙手頂在椅子上撐住來挪屁股。沒想到,鵝蛋大的水泡就在撐椅子的同時,給壓破了;水泡的水,就這樣「咻~~~」的噴了出來。

當時,大家還覺得奇怪,直說,怎麼突然下雨了!

(四)衣服與同志之愛
因為四肢沒知覺,所以痲瘋病人不論做什麼事情,幾乎都要倚靠嘴唇。就連快要下雨前,是否要收衣服,都得靠嘴唇來判斷。每收一件衣服,都得把頭埋在衣服裡來確認衣服是不是完全乾了,要是沒乾,就得再放著晒一會兒。因為靠嘴唇測試的這個動作,像是整個人把頭埋在衣服中猛聞,所以當時時常會有傳言,說某某某暗戀誰…所以當時院內常常會有這種流言:「你看,那個誰誰誰在聞某人的衣服,他喜歡他喔…」當然,院內是男女一起住的,所以,有時候你要是聞了哪個男生的衣物,很容易被說成是同性戀的…

【段子三】湯哥哥的小故事:一輩子的傷痛
民國六十一年,我還住在新生舍,我那時候聽很多老病人說神經痛有多弄,我當時只覺得,我還沒碰過,哪知道有多痛啊!
有一次,神經痛終於找上我了,我真的痛得受不了,趕去值班室找一個性張的護士,因為平時醫院會把一些藥物放在值班室,讓病人有突發狀況時可以用。於是,我過去對那個張小姐說:「拜託拜託,我神經痛,可不可以給我一點藥?」她剛好洗完澡,理都不理我,自顧自的走回房間拿起吹風機開始吹頭髮。我以為她沒聽到,而且我真的痛到快要昏倒了,就再過去她房間求她。
沒想到她只回了我了一句話,這句話我到現在都還記得清清楚楚,她對我吼著說:「苔疙人痛死算了!」


故事結束了,人潮又開始在怡園內外四處流竄。

我又站在怡園的鋁製門外,盯著花園裡面那棵孤單發禿的樹。心中想著,不知道明年三、四月的春天來臨時,這棵老樹會不會發出青澀的嫩芽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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