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30日 星期日

微塵/顧玉玲


須菩提,若善男子善女人以三千大千世界碎為微塵,於意云何,是微塵眾,寧為多不,須菩提言,甚多,世尊,何以故,若是微塵眾實有者,佛即不說是微塵眾,所以者何,佛說微塵眾,即非微塵眾,是名微塵眾……… ──金剛經

聰民走了。

竟然是從新聞上知道這個消息。靖傑打電話來,我正忙著和五十餘名菲籍勞工召開自救會,他說:「聰民後來改名字了嗎?」

「對!他改了好幾個啦。」我笑著說。

「吳蒼揚是他嗎?」

「對。」

「啊,那就是了。昨天在貢寮的火災,他和姪子都死了。」

「哦,火災,」我還在核算外勞薪資單上的不當扣款,腦子裡一時沒轉過來:「他家是在貢寮沒錯啊。他怎麼了嗎?」

「死了。」靖傑的聲音一瞬間蒼老了十倍:「你去看今天的報紙。」

怎麼會?這個社會天天都有人過世,怎麼會是他?怎麼又會上了媒體?這個消息聽來更不真實了。

不是他。我一路快步走回國際勞協,心跳得喘不過氣來。不是。我年前才打電話到貢寮,他媽媽說他人在深圳,給了我一個長串的大陸區的行動電話號碼,反覆結巴說了幾次,後來我撥去的電話一直沒人接,猜想是老媽媽看錯數字了,也不好意思再去麻煩人家。心裡想,過年時節他總會回家吧?到時再連絡好了.....就這樣擱著,竟也半年多了。他回家了嗎?一定不知道我在找他!怎麼可以不知道就走了?不是他。

週日,國際勞協恰是最熱鬧的時候,好不容易休假的外勞們來來去去,大聲說著家鄉話、大聲笑著、放鬆、作菜、看租來的影片,電話響個不停,全是來求救的受虐個案。所有的聲響彷如倒退成為遠方的激浪,我聽了,聽不入耳;看了,看不入目,而我仍是微笑的,不是他。上網查了電子報,社會版,沒有。地方版,沒有。結果是在焦點新聞找到大篇幅的報導,一臉聰明相的小五學生吳誌軒成為「救叔小英雄」,他在失火時逃出大門,但為了救他親如生父的、殘障的叔叔而跑回二樓,兩人一起在門前因吸入過多濃煙,倒在門口,沒被火灼燒,但也沒來得及逃出。吳蒼揚得年36歲,吳誌軒11歲。家人哀痛欲絕。

聰民是那個殘障的、行動不便的人。我覺得好奇怪啊,他向來行動索利,接上義肢不需一分鐘,即便是單腳跳躍也很俐落快捷,一定是沒料到火勢這樣大吧?報上說,半夜時分,是他先發現濃煙的,出聲喚了隔壁的媽媽下樓去看看,可他自己怎麼這麼大意,沒及時套上義肢?

我撥了電話給工傷協會。心跳得這樣急,我必須按著胸才說得出話,聲音這樣遠,像一句咒語又像一則啟示,我聽見我終究是說出口:「聰民死了。」

機會

聰民是我來到工傷協會的第一個朋友。

十年前,我製作的第一張工殤海報,就是拿他的半身裸露黑白相片,加上大標「如果當初沒有發生那件事…」文案裡簡單說著他的故事,一萬一千伏特的高壓電擊,奪去了鐵窗工人的左腳、雙手灼傷扭曲,18歲那年,他的生命從此轉向了。

我笑說是聰民長得俊美,有賣點。二個人說好各自寫文案再決定用誰的,我寫好了給他看,他大笑:「就這樣吧。你寫就好。」

時間緊急,我先將海報送印,一面仍迫著他要交稿。幾天後,他交出了好幾大頁的稿子,說:「現在才寫到小時候摸魚打架的事。」我如同看連續劇般,每隔一段時間就斷續接到新稿子,從學校、親子、愛情、職場、受傷……高潮迭起。二十六歲的年輕生命。

聰民的心思敏銳、細膩、自尊心超高。截肢復健後,他拼命工作,想證明沒腳缺手也可以站得起來。後來在職場上出現不合理的管理控制,感情上又出現問題,他請了長假後就備受打壓,一怒辭去工作,開始買醉,生命往下掉。

我知道他心裡不痛快,不滿、自傷、用自己的方式墮落著。父母、哥哥們都疼惜他,不忍苛責、不便要求,他反而逃得更遠。可我認識他以來,他一直是最好的救火隊,只要協會有事要忙,他二話不說跟著熬夜工作。

我們一起討論、講習、寫布條、上街頭。全民健保甫實施二個月,我們到健保局抗議諸多不利於勞工的設計,面對顢頇的官員,聰民俐落拆下義肢往會議桌上一擺:「一個工人斷了腿要花多少錢你知道嗎?我們的訴求你到底查過資料了沒有?」媒體的鎂光燈照過來,他面不改色:「像我這樣的工傷殘障者,每年有六千多個!」

這樣一起打拼一年後,聰民帶我到山上他常去的小廟,不經意說:「差不多了,該找工作、重新作人了。」

隔兩天,我正好聽一位工會幹部提及新光紡織廠要徵一位倉庫管理員,他可以引荐。倉管員的工作並不吃重,但時間頗長,能記錄出入貨就行了。我記住這件事,假作不在意地探試聰民的意願,他嘻皮笑臉,左腳的義肢蹺上右腳的膝蓋上,說:「我什麼都能做。」

我於是打電話去詢問工作內容及勞動條件,最後提及:「聰民有殘障手冊。幾根手指扭曲變形,但字寫得漂亮,電腦也能用。左腳裝了義肢,但其實走得很穩,也能提重物……」

「哎呀,這不行啦。」熟識的工會幹部立刻說。

「你見見他就知道了,真的行走做事都沒問題的……」我發急了。

「不行不行。問題不在我。」他在電話那頭提高聲量:「一個殘障者!我們老板連面試都不會安排。」

那是我進入工人運動多年以來,第一次幫人求職,不果。彼時失業潮尚未襲捲台灣,我熟悉的工會幹部都是冒著被解僱的危機,衝鋒陷陣。而我來到工傷協會,觸目所及,非病即殘,走投無路,聰民還不是最嚴重的一個。

夜裡,與協會顧問夏林清討論勞教講習的細節,我提起白天這通電話。

「反正新光紡織惡名昭彰,再找其他機會也就是了。」我說:「居然連面試也不行!」

然後,毫無預警的,我的眼淚掉了下來。我邊笑邊抹去湧流不止的淚水:「啊,怎麼會這樣?我並沒有很難過呀…..」

說完,我就哭起來了。

連面試的機會都沒有。終於,我直接碰觸聰民的挫折,痛!我們一起走了很長的路,我總算踢到他在這個社會上一再經驗的痛苦。我只是偶然踢到腳踝,隱隱作痛,跛足的他卻經常跌得鼻青臉腫,連攀爬過去的機會都沒有。

在工傷協會,傷的、殘的、痛的、苦的人聚集在一起,心酸與磨難都多,組織工作者內在極柔軟的部份不時跟著起伏震盪,但同時也在集體對抗中磨練得強壯有力。處理個別的職災勞資爭議,組織者與工傷者可以扶持前進,找法令、找資源、調解、檢舉、甚至抗爭,共同梳理出結構的不義。我們交換經驗,儘可能在有限的條件下,作出最有利可行的決定與談判。憤怒、行動都在累積力量。

唯獨「求職」不同。找工作的過程,我們幾乎沒有協同的空間,完全是把個別的人丟到就業市場裡,任由挑撿。運動的能量與條件這樣有限,我的淚,因為知道現實的殘酷、集體的無能為力而無法停止。

很多年以後,工傷協會開始嘗試協助工傷者求職的工作,痛苦與無力仍令人舉步維艱。但我們記住最初的眼淚,因為理解,所以靠近。

上香


抵達殯儀館時,氣象報告正警告著輕度颱風要撲台。

天氣忽晴忽雨,風倒是撲面激昂,飽含水意。從南榮殯儀館延著山徑往上,先入目的是火葬場旁的小靈堂,裡面暫時安置著尚未公祭、火化的靈位,約莫六坪大的長方型空間,沿著牆排列了二、三十個靈位,相片、鮮花、水果、牌位、香爐,上緣的牆壁經長年的煙燻而嚴重泛著黃油,倒是牆的中下側因著時常放置靈位,仍是刷白的。有幾個牌位才剛拆下,想來是新近出殯,供桌及靈位都拆了,新的逝者尚未接替上來,留白的空位,色差份外顯眼,像是等著下一位的香火。

聰民和姪子誌軒併鄰擺放著,兩個人都有濃眉大眼,好看分明的稜角,我心裡忍不住浮起報上的說法:「家屬打算把叔姪兩人葬在一起,盼他們來世作父子。」似乎這樣,兩個人就有了伴,活著的人也得到一點安慰。

聰民的家人正與師父一起在小靈堂旁誦經,臨時搭建的帆布蓋被疾風吹得獵獵作響,陽光有時照得一片通亮,有時又速忽暗沈了下來,伴隨著斜飄進來的驟雨,陰晴不定。遠眺對面的山頭,一整片丘陵地都植滿了新舊墳塚,安靜的擁擠。工傷協會及工委會的朋友一行八、九人,陸續加入誦經的行列,一名師姐熟練地分發經文,主祭法師是聰民的堂哥,我們就一路從心經、阿彌陀佛經、到金剛經連續唸誦下來。聰民好走。

風這麼大,招魂幡斜倚著供桌,幾尾流蘇翻動不休,左三魂,右七魄……聰民在大火中不知有沒有來得及拿他的左腳義肢?他義肢向來套得瀟灑,不會遮遮掩掩,膝關節以下留了一大段小腿,使力點還不算困難,走起路來平穩得很。我一回跟著他上南港的廟,一路都是山徑、樓梯、甚至要攀爬上一個簡陋的自製覽車,我的耐力算是不錯了,都覺得氣喘如牛,可他就可以來去自如。當然我也知道,長期磨擦下來,義肢接連處經常會淤血、破皮,但這些事,聰民自然是不會說的。

夜半時分突如其來的火災。事後人們研判,是一樓的電扇連續開了太久,電線不堪負荷,起火了。而火一起,晚睡的聰民(也許還沒睡?)就先開口了:「有燒焦味?」同住二樓的母親,逕自起身下樓看,不料是門開了正好把風吹了進去,原本悶燒的火焰立時得到助燃,火勢遂一發不可收拾。母親忙著叫大家逃生,二樓的聰民應是走到門口了,可煙燻得凶,就這樣倒在門口出不去了。誌軒跟著外婆逃出門外,見不到叔叔又返回二樓找他,猜想是要揹著聰民下樓的,可火勢太大,二個人擠在門口窒息了。就此沒再醒來。

招魂幡不歇息地翻飛,「一位正德,返回家中,領沾功德,迎向西方」....正德,正是如此。聰民走後,陸續聽見一些朋友說:「他曾經不眠不休幫我打字、完成論文。」、「一回車禍,是他全程陪我去談判。」、「我家頂樓加蓋是他幫忙找工人、監工。」、「蘆荻社大初成立,他幫忙找教室、借用具」....這是聰民慣常與人相處的方式,他不麻煩人,他慣常以協助者的角色出現。不出現的時候,多半是過得不好了,獨自躲起來。

這三、四年來再也沒有看見他,可想而知他的境況不是太好。若是順利,他早出現了。我只遺憾,我沒更盡力去找他,總是這樣忙,以為有用不完的未來。年初向他媽媽要到的電話,撥不通怎麼不再繼續追呢?我以為他人在深圳,就暫時放棄了再尋。天涯海角,那有這麼遠呢?他若知道我一直掛念著他,也許會少一點寂寥。也許,還可以如過往般,半夜拎酒來找我,淨說不著邊際的話,要人「呼呼惜惜」一下。

這是我所熟知的,聰民的苦悶與快意。

懸案


聰民職災受傷時,正值高三上的冬天。來自宜蘭的他,對台北都會的職校生涯厭煩至極:「無聊得要死,又沒學到什麼。台北的學生個個都很屌。」

整個夏天,他留在台北打工,沖床、鐵工,紥實地流汗打拼,睡老板家頂樓加蓋的小房間,打赤膊學技術,覺得生命耐操耐煩得多。就這樣決定休學作工去。1987年12月24日清晨,台北的街頭早已為耶誕節慶掛好成串的晶亮燈飾,聰民與一同休學的幼時伙伴攀爬在三層樓高的舊建築外,安裝鐵窗。未斷電的作業,引發一萬一千伏特高壓電擊,身邊的同學當場死亡,聰民則住了半年的醫院,雙手嚴重灼傷、扭曲變形,左腳截肢。

隔年秋天,聰民雙手裹著石膏,被老師硬拖著回去唸完最後一學期的課,取得高工文憑。對職校與職場的斷裂,他有極深的感觸,生死攸關。我與他一起到學校講習,商校的小女生井然有序地在視聽室看我們帶去的幻燈片,聚精會神地隨著影像的牽動而發出:「啊,好可怕~」的回應。
演說時,聰民穿著短褲把義肢裸露出來,一頭亂髮近看了會發現後腦勺部份因植皮留下約五公分平方的頭皮長不出頭髮。他說話有一種故作不在乎的瀟灑,眼神則極專注,漂亮的深輪廓,比較起不久前的職校經驗,或嘲或諷都讓學生會心一笑;回憶起工傷後身心的掙扎,或笑或嘆都令人動容。

他談經驗,我輔以相關勞動法令說明。學生們反應熱烈,老師說:「真是太精彩了!暑假大家要實習,一定有很多問題,現在可以直接向二位講師發問。」

美髮班建教合作的黃褐髮女孩率先舉起手:「吳大哥,」下巴揚起來指向我:「你們是一對嗎?」

我們相視大笑。

受傷後,班上有個女同學一直來看他。默默在人群中,天天來。母親開口了:「這麼好的女生,敢緊娶娶起來好了。」

他躺在病床上,要女同學別再來了。多年後提起這事,他嘆氣搖頭:「我剛上台北讀高中時,爸爸媽媽都叮嚀不准交什麼女朋友,怕我亂來。等我殘廢了,也不過才十幾歲啊,他們反而一天到晚關心我娶老婆的人生大事。」

聰民媽媽私下倒是對我說:「聰民若有交查某囝仔,愛勸他卡緊娶。以後卡有人照顧他一世人啊。」

後來,女同學終究只是女同學,但聰民惦記多年,歷歷在目,感念她當時的情深義重。年少的溫暖。

真正談戀愛是畢業以後了。這一段,聰民始終說不分明,偶而酒醉後向我抱怨:「是我不好。我這麼爛命一條,實在不能再拖累她了。」

工作與情感都曾經美好,充滿希望。後來,一如我在協會遇見的許許多多各式社會挫折至難以承擔的人,聰民在辭了工作、生命往下掉的階段,愛情也承擔不了。多次罵她,醉倒在路邊不回家,逼她走,失意的人對自己不滿,對身邊人耍賴。活得不好,不願好,都努力過了還是挫折連連,那麼,放手讓自己往下掉,看能掉到那裡,身邊親愛的人都要揮走,盡情往下掉。

我認識聰民的時候,他還是天天喝酒,但他清醒的時候,跑工傷協會、跑山上的小廟。協會抗爭缺人手,他上;廟裡要人跑腿搬東西,他也去。我一回與他上山,師父看了我半响,意味深長:「聰民很需要照顧哦~」

他一旁大笑:「哎喲師父,不是她啦。是她我也不敢。」

我們無話不談,但好長一段時間,離去的女友是個不能碰的話題。一回,他匆匆來電:「我帶一個人去協會,介紹你認識。」

她跟在聰民身後走進來,手上還牽著一個年約二歲的小男孩。年輕的媽媽,載眼鏡,清秀削瘦,出乎意料的冷靜樣貌,不多話。她簡單自述,說是好幾年沒北上,來「順道」看看老朋友。他靜默。我想他們需要一個自在的空間,協會像是聰民的家,他帶她來,我自覺如親人般陪伴如常,繼續忙手上的工作,端水給小男生喝,不多問。

之後,聰民一口咬定那是他的孩子。

「所以,你要把孩子要回來?」

「不行。」他搔搔頭:「沒資格。」

他一逕擔心著女友不幸福,擔心嫁的人沒善待她。但那女孩真是平靜,見了面,沒哭訴、沒抱怨,進退有禮,兩個人間算是了清前債,各過各的生命。

聰民後來也不再提這件事。我問過幾回,他只是苦笑:「她現在過得好就好了。上回和老公吵架離家出走,我本來想,她若要離婚跟我,我就振作、養她母子。可是她還是回去了。」

小孩呢?女孩說不是聰民的。懸案。

聰民生命中的懸案也不止一椿。

「我自己都活不好,那有力氣管這麼多?」他說。

出殯

夏天,又是枉死。聰民的家人一週內就及早為叔姪兩安排了出殯。

2005年八月15日,盛暑。陽光亮到刺目難耐。偌大的公祭場,竟是坐了上百人。工傷協會、工委會、蘆荻社大….. 他參與工運的那幾年間,接觸過的團體,多年來與聰民失去連繫,最終的一程還是來了十幾個人送他;再過去,花白頭髮的貢寮鄉親佔了大多數,鄉里代表會、誌軒的小學教職員會、吳氏宗親會…..應該是遠程自貢寮包了遊覽車來的。

滿場的白花,莊嚴肅穆。鄭三姐好意提醒我,把不滿五歲的小樹帶到公祭場外,孩子小,還是別沾染上不乾淨的東西才好。可我想聰民會善待小樹的,他一向與孩子友好,有超乎尋常的耐心。小樹自在地東張西望,瞪視著像是懸空掛在一叢叢香水百合間的兩張亡者遺照,明顯地對小哥哥誌軒感興趣得多。

「媽媽,哥哥怎麼也會死呢?」

小樹最近的一次喪禮記憶,是姑爺爺在台南的公祭,姑爺爺都八十九歲了,喜喪禮,全場使用粉色調。我們一路送到墓地,她全程參與了家祭、公祭、入殮、下葬、過火的儀式,和一名抬棺工人的小女兒在墓碑與墓碑間玩得不亦樂乎,開懷的笑聲在山谷中迴盪而無人阻止。喪禮對小樹來說,對象是老人,氣氛是輕鬆。

我看著誌軒一臉的倔強、機靈,心中忍不住嘆氣:「哥哥要去救叔叔,火一直燒,他就暈倒了。」

「那叔叔呢?」

「叔叔腳斷了,不方便,走一走也暈倒了。火很大。」

「火很可怕嗎?」小樹皺起眉頭。

現在,我們兩個人都安靜地看著聰民的遺像。他一貫不桀的自然捲亂髮,深且俊美的輪廓,微帶著笑意的雙唇鎖住了抽煙、檳榔過多的一口黃漬牙。經過相館柔焦的處理,聰民的臉呈現前所未有的溫柔與寬心,似乎所有的掙扎與困頓都過去了,向來銳利的眼神也放鬆了。

「被火燒到了,很痛。」我說。

十八年前,一萬一千伏特的高壓電,順著安裝一半的鐵窗,像火一樣在聰民的身體內狠狠燒過一次。這麼多年來,他一直與烙印不去的生命灼痕奮戰,有時激昂,有時陷落,沒有一時安歇。這樣痛!

儀式仍往前走,鮮花、送酒、上香,聰民的只弟們一排代表家屬答禮,都是勞動的人,黝黑的膚色,長繭的拳頭,幾個兄弟個頭都不算高,也都和聰民有同樣的深輪廓。公祭近半,聰民的媽媽再也撐不住,乾啞的聲音嚎啕哭喊:「阿民啊~」一子一孫的亡故,上了年紀的媽媽幾乎昏死過去,女眷們忙著上前撐扶著她一路到場外。隨著這個突來的騷動,誌軒的媽媽終也崩潰地哭喊出聲。

祭場上的冷氣開得飽足,我回頭看著屋外刺目的夏日陽光,更覺得一寸寸冷起來。牽了小樹退到人來人去的大門口,曬太陽,呼吸。

火葬前,我們繞到靈位後側向聰民道別。

兩個人的遺體倒都完整無缺,一大一小的棺木裡,是上過妝的、閉上眼的叔姪兩人,頭髮、皮膚都完好,沒被火燒到。也許是煙燻過久的緣故,他與誌軒的膚色明顯偏黑,他的下唇甚且有幾分乾裂脫落,但神色倒是安詳,兩個人作伴,也讓人不知為何放心了些,那誌軒這樣機警、聰明,應該也是和叔叔一樣講義氣、重感情的孩子吧?他們叔姪情感好,誌軒出世時,聰民剛結束戀情沒多久,有時模擬著照顧誌軒就像照顧那個他自認為己出的「無緣的孩子」,泡奶換尿布什麼的,聰民都拿手得很,還得意地拿誌軒相片給我看呢。

這一路,兩個人要互相照顧啊。

公祭現場,除了「英年早逝」的尋常輓聯,還有來自工人運動的祭辭。工傷協會的輓聯是大大的「工殤」二字,工人死亡如國之殤,聰民曾經以肉身的殘缺作為武器,一再挑戰現有生產邏輯的罔顧人命;工委會的是「工人鬥陣」,聰民平日堅持自己撐著走路,但秋鬥遊行為了突出職災的肢體,硬是拔下義肢裸露截斷的腳坐上輪椅,有一年秋鬥遊行的主文宣,就是他高舉義肢、雙眼炯炯直視鏡頭的相片;差事劇場的輓聯是「在勞工抗爭的火焰中重生」,幾年前靖傑才以聰民的故事導了一齣職災工人的舞台劇「暗潮」。我總記得聰民多次半夜和靖傑熱烈的討論,至今,我的抽屜裡還存放著彼時聰民草擬的腳本:一對國小同窗好友的對照故事,二十年後,一個是大老板,一個是職災工人………階級控訴的對白生猛直接,簡直像抗爭文宣。

參與工人運動的那幾年,應該是聰民生命中最輝煌的時日吧?他學電腦打字、以單指按鍵積極創作,寫下長篇細緻的生命故事;他的演講誠懇動人,對學生老師細述工讀、中輟的年輕工人的勞動處境;他在街頭面無懼色,和官員據理力爭以個體的挫傷直指結構性問題。我在聰民的生命最低潮、但也很可能是最高潮的時候遇見他。那幾年,他辭了工作、別了愛情,可也空出一大段時間將自身與社會的關連作了一次澈底的清查。他觀察、也參與工運組織者與工人的協同作戰,他知道我們期待他一起投身運動,他看得懂這個資本主義的運作邏輯,工人階級完全沒有出路…….。

但他還是不甘心、不認輸、不服氣,他還想賭大的,想把燒掉的都賭回來。終至全局都輸。

翻身

「他就是想翻身,翻不過去。」聰民的弟弟聰祥說。

聰民家五兄弟,他排行老四,聰祥還小他六歲。十幾年來,在台北工作、生活的他與聰祥,共同經驗三哥把內湖的房子扺押、無預警地被法院拍賣而匆促搬家的狼狽,以及日後聰民投入法拍屋買賣的行業,大量貸款買屋最後又付不出利息再度被法拍、搬家的歷程。最後這幾年,聰民在大陸、台灣二地跑,而聰祥與他在蘆洲共居的房子,一直保留了他的房間。

聰民一家世居貢寮海邊,全家人都靠出賣勞力討生活,原本父親堅持不賣「祖公產」的土地,在聰民受傷後賣出了大半,換取彼時尚無全民健保的高昂醫藥費。因著目睹父母流淚賣祖產的愧疚,聰民傷好後就不再向家裡伸手要錢,凡事自己想辦法。

失業期間,他經常雙眼紅腫,有時是宿醉,有時是熬夜打麻將。「沒辦法,缺錢了,要靠打麻將來賺買酒錢。」他說,泰半是真的,他的大輸與大贏。

他決心振作工作時,曾在工委會引荐下進入桃園一家電路印刷工廠工作,有意識地上一個工人組織的位置,也有意識地記錄勞動歷程。可沒幾個月後,吳家三哥負債逃亡,父親也診查出罹患癌症,可預見多筆不值錢的臨海土地將累積成驚人的遺產稅,家中唯一有文書能力的聰民被迫請假、調查、找資源、扛責任。

我不確定是工人運動裡看不到出路的衝突與掙扎,還是現實的家庭問題逼他怯步自保,總之,聰民火速辭了工作、上山閉關整整二個月,半夜裡寫信給我,說是下定決心回貢寮處理家務,用他的方式清還對家人的虧欠。

就在那幾年,聰民的生活離我們漸行漸遠,偶而半夜來找我,多半是喝酒不談現況。「很忙啊,忙著在街上數電線桿!」他言不由衷,我默然無語。

聰民先是投入法拍屋的買賣,彼時正值九0年代末,景氣一路快速下滑,他既捲入金錢遊戲,就不免豪賭,買了屋還要再買,貸了款還要再貸,負債幾百萬,利息再滾本金,扺押、貸款、愈補愈大洞,有的房子後來只好放棄,讓法院拍賣,認賠退場。但聰民不退,他轉而投資土地、停車場、金融,一再失利,台灣找不到發展,他又轉去大陸,深圳、北京、上海轉來轉去三年多,地上地下的投資都是借來借去的錢。一直到聰民過世,還積著數不清的卡債、銀行貸款尚未還清。
「他很會講道理,但做不到,講有什麼用?」聰祥說:「他的想法我怎麼也想不通,有穴沒筍,有什麼用?可以做的人家早就去做了,還輪得到你嗎?」

結束法拍屋的事業,二兄弟還是留了一間自家用,按期由聰祥繳貸款。聰民的房間還維持著原貌,偌大的辦公桌、椅,隨便捲放在地上的睡袋,簡單的衣櫃,牆角放了一台老舊的電腦,還有個書架,散放著財經、投資、節稅專書,以及一堆無以為繼的資料夾。桌上凌亂無章,我順手推開桌曆、信封、雜物,意外發現一疊信件,全是前女友寫的,前後間隔近十年,不變的無奈與深情,永遠在結尾時祝福才華洋溢的聰民「要成功」。

唉,聰民正是為了成功而搏命啊。

桌上還有未吃完的藥袋、診察書。聰民生命中最後幾年,應該是各式併發症都累積了不少,聰祥說他每次回台灣,就要去看病拿一大堆慢性病處方簽,腎啊心臟啊都是毛病。那個被肉身拖累的聰民,硬撐著。

聰祥做水電、包工程,每天辛苦的重體力勞動,「賺錢換燒酒啦!」他說。他的措辭與語氣,和聰民十分類近,但眼神平實許多,神采也不若聰民意氣風發。聰祥極謙和,也很認份,他笑說自己不讀書、不談心、不會使用電腦,猜不透聰民怎麼這樣多心事。聰民的文稿、信件、電腦檔案,他說是「讀了就睡」,老邁的母親不識字,又沒有子嗣來傳,最後全交給我整理。

聰民喜歡改名字,思賢、蒼揚….都反映他彼時的狀態,以及,自創命運的想望。我說他好強,想成功以扳回一點命運的欠缺。聰祥說,不會吧,聰民從來對殘障不自卑,裝了義肢照樣穿著短褲四處走動,扭曲的手指也從來不隱藏,二年前才又截掉左手的無名指,那支過度燒灼的手指,原本就不可彎曲而毫無作用,後來甚至阻礙了大姆指,乾脆再開個刀,截掉。這很像聰民,他自有對待自己的身體的方式,坦然的態度也影響別人的眼光,他不自憐自艾,他一切自己搞定。

「他就是太想翻身。」聰祥下了定論。

聰民的翻身,從來不是名與利,他要的更多,他要活得是個英雄好漢。事業的成功,不過是證明他有能力回饋、協助他人的一種英雄想像,倒未必是真為了賺錢。但我看著他一疊疊帳單,知道他到後來完全是為了填補財務漏洞而愈陷愈深。他頂怕拖累家人,最終還是拖累了。愈拖累,愈一去不回頭。

記錄

聰民死後,我們幾個和他曾經共同走過生命重要階段的組織工作者,討論如何處理他留在工運裡的印記與文字。連絡、討論的過程中,我一直以為我就要哭了,可是沒有。除了剛得知死訊的那夜流了淚,之後,我重覆閱讀他給我的信,翻看過去在集體行動中的相片,竟是樂不可支。

對逝者的不捨及痛苦,多半是因著「沒有來得及做什麼」的虧欠與遺憾。整理聰民遺物的過程中,我漸漸自在、舒坦多了。我找到過去的相片,在貢寮海邊為工傷者辦的野宴、在秋鬥遊行的最前線、爭吵拉扯愛恨情仇,還有最精彩過癮的記憶:他拿下義肢重重放在健保局會議室的桌上,侃侃而談,一旁的鎂光燈打在他的側臉上,我永遠記得他的理直氣壯,就是個英雄好漢。

我看著他決定進入這個資本大賭場前,從山上捎給我的信:「我的生命到底會走到那裡去?我無法知道的,但希望,五年後,我可以靜下來,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

那是1997年九月,離現在正好整整八年,聰民終究沒能如他所願地靜下來、隨心所欲。他若還活著,也許還有更多的糾纏與掙扎,滾不完的債務。聰祥說:「我寧可他只做一件生意,賠了就賠了,也不會這樣那樣、沒完沒了。」而當年引領他進入工傷協會的組織者常建國則說:「他活得太苦了,就算是早死早解脫吧!」

聰民從來不吝於使用個別生命歷程,作為公眾的素材。我在記錄聰民的過程中,不斷想起許多工傷朋友,有的還在辛苦攀爬、有的在集體中安身立命、有的在工運中或深或淺地共同打拼、有的履經挫折而低落不振,這些、那些遭逢工傷而被主流社會拋到背後,微塵般浮浮沈沈的生命。我們以行動、組織、書寫來留下不被記憶的工人歷史,共同期待,隨心所欲的一天終將到來。

(刊於2006二月份,印刻文學生活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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